诗是心境。
诗写的是心境,或者说心境怎样,诗也会无意间变成怎样了。王维的那首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非常有名,说的是他在异乡碰到了重阳节,想起家乡和亲人来了。他写道: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诗人感觉过节的时候自己应该在家乡,应该和亲人在一起。这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心境。少年人涉世未深,对家乡和亲人的依恋是深入骨髓的。所以诗的最后一句,他不可能写成:“欲插茱萸独一人。”他不可能在意在异乡也可以登高,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可以一个人在异乡登高。遗世独立、以自己为中心的心境,他那时候很难具有。
到了后来的王维呢,就不同了。也是王维的一首名诗《送别》,他这样写道:“山中相送罢,日暮掩柴扉。春草明年绿,王孙归不归。”这时是他送别人远行了。而这时的他,无论身在哪里,已然是遗世独立、以自己为中心了。他在意远行人何时归来,但他甚至不会当面问。他只是在人家走了之后,问了下自己:“明年春天他是否会回来?”这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的心境。同一个王维,心境变化了,诗的情意也变化了。
还譬如杜甫。安史之乱发生,杜甫把家人安顿在鄜州羌村。他自己赶赴灵武投奔肃宗。途中被叛军俘虏,滞留在已经沦陷的长安。那一夜看着圆圆的月亮,想起了家人,写下《月夜》一首:“今夜鄜州月,闺中只独看。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。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痕干。”杜甫当然是遗世独立之人。这首诗他用了三联写鄜州的家人,还有月色。但这都不是这首诗的紧要。只有第二联,也就是说,杜甫只用了一联,写出了他的心境所在。大诗人就是大诗人。家国家国,家和国怎么比?月光之下,大诗人孤独地哭了。长安怎么可能沦陷?长安怎么可以沦陷?他写道,这么个大问题,可怜孩子小,他们还不懂。
杜甫有一首极为有名的诗《江南逢李龟年》:“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这首诗的写作时间,有两种说法。一是写在安史之乱之后,一是写在早年游历江南的时候。这两种说法,其实很致命。要知道,这两个时间,杜甫的心境是不一样的,所以对诗句的理解也会不一样。如果是杜甫早年游历江南时候写的,那就只是一种飞扬跋扈、少年轻狂的心境,只是一首即兴之作。“落花”这意思,也就是一种时节的实指了。如果是安史之乱之后所作呢,那就是堪称伟大的歌唱了。杜甫只用了二十八字,写出了一段史诗。原来我们经常见面,想不到今天我们又碰到了。眼前的景色真不错。他竟能这么不动声色,用这么平淡的话,说出了一种即使撕心裂肺也说不了的大悲哀。(陈鹏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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