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知青,讲知青,纪念知青。让我们一起倾听知青的故事,感悟历史中的人、人的历史…...
林场的歌最多,林场的歌最美,林场的歌朴实无华而极富韵致,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的耳边、我的心中响起那些熟悉的曲调,我都会激动不已,那些难忘的岁月也就随之在脑海中联翩掠过……汽车从中渡口驰过河,大家腮边还挂着泪花,歌声就从车篷里飞出,飘落鸳鸯、茨竹,飘在邻水、大竹,飘向达县、大巴山。
大家唱《我们年轻人》,唱《戴花要戴大红花》,唱《咱们新疆好地方》、《人人都说江南好》,唱得车上同学心花怒放,唱得路边农人注目含笑。但这些歌都不是林场的歌,最多只算得上林场的歌的前奏曲。它们比林场的歌差远了。林场的每一首歌,都是一个难忘的故事。
我们献给他们和他们献给我们的歌
我们在路途上走了九天,才到达通江。吃过晚饭,在县城里转了一下。城不大,人比重庆的“土”得多。一些人头上缠着白布,像顶着一个硕大的白盘,陈慧远说他们像少数民族。街上的人向我们投来友好、善良的目光,看来很欢迎我们。我们也向他们笑笑,表示友好。
晚上县领导来招待所看我们,说了许多夸奖的话。我们觉得很自豪。他们说,明晚县里召开大型文艺晚会欢迎我们,要我们也出节目。朱小莼多才多艺,原来就是三中学生会的文艺部长。她找女同学商量,说把原来在学校演过的《沔江河》改成《通江河》拿出去,反正都是唱红军的。大家都同意了,还决定第二天下午练节目,杨倩口琴伴奏。那天晚上,在县委礼堂演出,我们向晚会、向通江献上我们的歌,歌中唱道:通江河,通江河,月光下的通江河,你的颜色蓝深深,一道一道蓝水波,蓝水波。看见你呀亲爱的通江河,老红军的影子眼前过,他们那蓝色的军装,映蓝了你的水波。……曲调舒缓,感情深挚,九位姑娘的演唱大受欢迎,令在场的领导和群众激动不已,掌声经久不息……
时隔三十年,一九九四年林场朋友再次相聚,大家又深情地唱起这支歌。在场的几位通江人诧异地问:“你们也会唱这歌呀?通江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差不多都会。”我们笑着把这歌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,令他们睁大了双眼。应该说,这是我们在通江献上的第一首歌,而三天以后的黄昏时分,在远离县城九十公里的高山僻岭,在最疲乏无力的时候,我们听见了他们送给我们的第一支歌。
我们要去的公社不通公路,车从县城出发,经过药铺、药洪之后,在一个叫“七里碥”的地方把我们放了下来。专程来接知青的场长陈必湖指着远处的山峦说:“我们的林场就在那里。”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,除了莽莽群山,什么也没看见,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惆怅。一些不知名的社员帮着我们背运行李,箱子、被盖卷等大件都捆在了他们的背夹上,我们只挎着随身携带的小包。队伍从七里碥往下行,一直“梭”到沟底。
在杂草丛生、乱树封路、怪石嶙峋、荒无人烟的沟里头不知穿行了多久,我们又开始爬山了。“爬上去就是四大队,我们在那里吃晌午。”场长对我们说。他说得何等的轻松,待我们气喘吁吁地爬到四大队,才知道这匹坡对我们来说真是前所未见的啊!气还没歇匀,我们又被告知:今天的山最多才爬了一半,四大队到五大队、五大队到公社……后面的路全是爬山!有些女同学已经开始在掉眼泪。
午饭后,我们又开始了艰难的跋涉。双腿已不大听使唤,根本没有心思说话、唱歌。快到公社的时候天已擦黑,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站在路口夹道欢迎我们。看着我们这些“散兵游勇”陆续走拢,公社小学的孩子们手摇小旗,非常卖力地唱起了一首歌:鱼爱大海,鸟爱林,有志青年爱农村,安家落户当社员,农业劳动最光荣呀最光荣。嘿……他们把“海”唱成“嘿”,地道的通江话让我们忍俊不禁,周身的疲劳顿时消减了一半。
背篓、背夹上飞出《巴山背二哥》大田里传出了姑娘的《薅秧歌》“一方山水养一方人”。
到林场以后,我们慢慢熟悉了大巴山的语言、大巴山的习俗、大巴山的性格。最先开始的是劳动,当然最先认识和熟悉的就是那些独特的生产工具,其中令人颇感新奇的是背篓和背夹。通南巴(通江、南江、巴中)绵延大巴山南麓,山峦重叠,峰高、坡陡、弯急、路窄,有些坡路呈四十五度甚至七十度,上坡时,人仿佛是贴着山壁在行走。农民出门运东西都用背篓、背夹而不用挑子,挑挑子只在院坝附近。那背篓下小上大,像个喇叭,背起来,重心靠前落在肩上,比那种齐刷刷的背篼重心靠后落在尾椎骨上要省力得多。那背夹更是少见,是用几根木条子做成的,其中两根平行的木条各自被另两根条子支起来,位置刚好横在头上,一二百斤重物压上去,背夹稳稳当当。
多少年来,大巴山区的粮食、油盐、香菇、银耳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就全靠这背篓、背夹一肩一肩、一步一步地运进运出。在茂林荒滩、深沟巨壑、山间小道上行走,背篓、背夹是没法从肩上卸下来的,绵延崎岖的山路很难找到一个依托歇稍之处,力夫们多是双手握抱一副打杵子。那拐杖模样的杵子既可拄行、打狗,也可拨草、探路,更是休息时的支撑物。一俟力乏腿软,哪怕正行走在悬崖绝壁、激流险滩,都可以凭着打杵子停脚歇稍。力夫从胸前腰间只将刀口家什往身后一甩,便轻挪篓夹之下,百十斤重物立时压了上去。肩背一释重负,身心顿觉轻灵,一腔浊气冲口而出——“嗨哟喂”几声长啸,天空地朗,疲累全消,神仙似我,我似神仙,那一刻的感觉真是“无人会,登临意”。这终年驮粮背盐行走在山间小径上的力夫,人们谑称“背二哥”,巴山有这背二哥,也就有了背二哥吼出的歌和咏唱背二哥的歌。这歌应该是一首巴山民歌,作于何时,作者是谁,都不得而知。
我们到林场不久,背坛子,运苕藤,上至诚,下麻石,很快就唱会了这首《巴山背二哥》:走上那坡来哟,唱一声歌来呀哦,声声要唱背二那哥。千山万水它们来帮腔哟,歌声飞过万重坡。我唱了半辈子的苦和难,今天我要唱好生活。当年呀红军巴山过哟喂,我背粮送给红军哥。红军送我一句话:枪杆子才能换来好生活。踏着红军的脚印走,革命永远不歇脚。这首歌音域宽广,声调高亢,韵味绵长。我唱歌原本不行,但这首歌衬字多,容许我兴之所至,尽情挥洒,反倒有了一些抒情的东西。我从通江唱到大竹,从大竹唱回重庆,竟然成了我这五音不全人的保留节目。
山里没有电影看,没有收音机听,唯一能自娱自乐的就是唱歌。田间地头、寝室里、大石板上……大家一有空就唱。张人民、朱小莼她们女生喜欢在田中唱《薅秧歌》:大田哟薅秧水又深,脱下鞋子么挽裤脚,丰收年头哟好快活。大田薅秧哟头一回(四季花儿开),我们一定催严哟,好好地干嘛同学呀。贫下中农哟儿,当老师嘛(四季花儿开),我们一定催严哟,好好地学嘛老乡呀。齐非同的女高音、陈慧远的女中音是公认的高水平;方安乐最喜欢唱“阳雀哟,叫唤哟,米贵阳哟……”经常闭上眼睛,扯长脖子自我陶醉,远比干活投入;王立恒喜欢唱,嗓子又好,郭锡煌给他取号“王抖抖”,他一亮歌喉大家都觉得浑身轻松。他和齐非同二人常常联袂重唱,保留节目是《毛主席派人来》,那时与公社搞活动、聚会必邀唱,有唱必此歌。山歌结良缘,二人后来成了夫唱妇随的一对儿。
令人尴尬的歌、唱着长胖的歌和《王跛跛挑水》
林场有台留声机,它的来历颇有些神秘,是来通江途中,在达县歇宿那晚,不知谁悄悄放在我们卡车上的。还放了一摞唱片和一张纸条,纸条上写着:“送给上山下乡的孩子们。”没留名。唱片上的歌很好听,尤其是那支外国民歌《深深的海洋》。歌词是这样的:深深的海洋,你为何不平静?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。女同学们都很喜欢,但又不敢放声唱,就因为有那两个字。张人民说,我们把那两字改成“同志”就可以唱了,大家说“要得”,于是唱了一遍:深深的海洋,你为何不平静?不平静就像我同志那一颗动荡的心。
歌唱完,大家开心地笑了。那两个字完全是一个美丽的词语,可在当年的少男少女心目中竟成了不干净的字眼儿,让大家着实尴尬了一下,真是有意思极了。唱着唱着人就长壮了的歌也确有其事。公社各大队的社员,无论男女老少,最爱我们林场知青,也最爱看我们跳舞,听我们唱歌。于是林场成立了宣传队,各生产队搭起台子轮流接我们去演出。宣传队每天照常出工,下午稍稍早点收工,走十几二十里路去演出,演完才吃饭,再甩着柏树皮扎的火把走回林场。这样“乐呵”了一两个月。宣传队由朱小莼组织,排练了许多精彩的节目。廖重力饰演形象高大的焦裕禄,我只客串了一位县委副书记,更多的时候是替他们打杂、拉幕布。陈鸣鹤、陈慧远、齐非同、张人民、朱小莼的女声表演唱《咱林场的姑娘腰杆壮》每次都唱得社员哈哈大笑:咱林场的姑娘就是好,勤劳勇敢腰杆壮,拿起锄头种好地,提起笔来写文章,主席著作学得好,立场坚定有方向,人人都把五好场员当。“腰杆壮”这个节目有唱、有做、有白,抬头挺胸叉腰,动作十分诙谐。大家劳累了,又吃得、又睡得,一两个月过去,唱着唱着姑娘们的腰杆果然都粗壮了起来。
至今林场女生聚会,讲起仍是一阵哈哈。还有一个是周权的四川方言独唱《王跛跛挑水》。周权的姐姐是四川音乐学院毕业的琵琶高手,他去学院玩耍听熟了,回林场就时不时哼几句出来:王跛跛挑水跛呀跛地走,为了喝一口稀饭……周权朴实敦厚,极为腼腆,唱的时候手足无措,背也驼着,引来大家一阵哄笑,掌声反而比谁都多。之后大家喝彩要他“再来一个”,他又红着脸上台唱一遍。我们的《场歌》和优美的《林场的山啊林场的水》从重庆来通江的路上,大家的热情很高,憧憬着林场美丽的山光水色、动人的劳动场面,商量着给我们林场取一个响亮的名字。想来想去,大家选中了“革命林场”,一到通江,就向县上表达了这份心愿。通江安置办公室很重视,不久专门通知,别的区已有一个“革命林场”,建议我们重新考虑。
大家很失望,又不愿意公社、林场同名,商量了几天,决定取名:“通江县至诚区唱歌公社星星林场”,县上很快批准了,大家好高兴。“星星”的寓意,可想而知。场长是达县军分区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,他和几个同学商量着写了《星星林场场歌》,王立恒谱了曲,歌词是:高高的大巴山,革命歌声传四方。这是我们的星星林场,曾是红军战斗过的地方,它为革命洒过热血,如今是我的家乡。接过先辈的长缨大刀,奔向险峻的山岗,迎着困难,战斗战斗,你追我赶,奋勇向前,把红军大旗高高举起,让革命红花开满山,开满山!歌是我们自己的,每次唱,大家都很兴奋。林场是我们的家,我们大家都把自己的情、自己的爱献给了她。一首《林场的山啊林场的水》是我们心中的歌:天下的风光哪儿最美,林场的山啊林场的水,座座山峰松柏翠,青青茶苗齐崭崭。不怕烈日晒,不怕狂风吹,烈日晒,狂风吹,红色青年色不褪。林场是熔炉我是铁,劳动锻炼接班人,劳动炼红了我的心。
《红军的老家》也是大家爱唱的:红军的老家是通南巴。到处都开满了杜鹃花,花开千里香千里,千里巴山起云霞。千里巴山起云霞,知识青年把红旗插,知识青年上巴山,巴山种出了好庄稼。林场的情歌和林场之歌情结林场没有谁写过情歌,但我们唱过情歌。我们是一九六五年到大巴山去的,还有人比我们更早。
一九六九年开始,更是年年都有大批的知青下乡。我不知道当初让知青们下去,有没有人考虑过他们的婚娶丧老一类事情。这一大批男男女女除了劳动、除了吃饭,还有娱乐之事、情爱之事、婚嫁之事。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考虑自己的事,该怎样考虑自己的事才不至于犯规?也许政策是宏观的、国家的,这类事儿是微观的、个人的,两者扯不到一块儿。但事实上,这却是让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父母操碎了心的大事,是让千百万知青的情感迷茫其中,而难寻所归的一座盘陀山峰。
在我们林场,最先发现知青情感秘密的不是人,是歌,是那一首首流行的“革命歌曲”。周权到万源草坝学习种茶去了。他的出行大有“壮士一去,慷慨悲歌”的味道。他是接到通知便和夏洪彬背着行李、双脚一甩就出了门的。将近两百里山路,荒无人迹、野兽出没、乱石险滩、崇山密林,渴饮溪水,饥嚼干粮,好不容易才到了草坝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茶场。几个月后,他唱回了饱染万源风沙、草坝土气和茶林清香的《航标兵之歌》。这首歌不是为茶场工人写的,也不是为知青生活所作,但我们都喜欢上了歌曲的旋律和词语: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,双桨划破了千重海浪,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,让航行的朋友们一路顺畅。年轻的航标兵用生命的火花,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灯光。
《八角楼的灯光》是“文革”期间宣传队编演舞蹈中的插曲,写红军战士思念毛委员的心情,旋律抒发出亲切缠绵而不无哀婉的情调,很容易与知青的心境合拍:八角楼的灯光最明亮,茅坪河的水呀闪金光。井岗山的人抬头望哟,八角楼的灯光照四方,我们的毛委员,在灯下写文章。……这些歌都不是爱情歌曲,但在那个时代,优美的爱情歌曲是不能露面的,“文革”前的一些中外情歌是不敢唱的。知青们一天天大了,有了爱情的萌芽,有了思念的情人,他们需要抒吐情怀,于是就在众多的歌曲中寻觅那最能寄托感情、最能表达思念的歌儿来唱了。
在那些数不清的黄昏和清晨,在那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山路上、茶林里、水井旁,这些歌儿从我们的口中,带着我们的深情,飘逸而出,穿过暗夜,刺透霞光,飞向天外……在所有的“姊妹”艺术品类中,音乐是最抽象、对人最少约束限制的。歌曲是由词、曲组成。现在来看林场的歌,不少作品语言单调,形象苍白,是政治口号的堆砌。
三十年过去了,好些歌词我们已经模糊无记,但歌曲的节奏、旋律却一直在我们耳畔、心际回旋,一直在感染着我们的情绪,抚摸着我们的心灵,激励着我们去生活,去前行。
一九九四年夏天,我们一行二十几人带着孩子,又回到了阔别近三十年、令人魂牵梦绕的林场。踏上林场的土地,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大片红苕和苞谷,当年的会议室、寝室、食堂……据说早被拆去建了新的乡政府,我们亲手垒的篮球场也不复存在。山风习习,苕叶婆娑,是在帮我们回忆昔日的喧嚣辉煌,还是在向我们诉说别后的寂寞凄凉?林场已无迹凭吊,唯有那大石板还忠实地“守候”在那里,仿佛在“等待”我们回来的这一天。
我们三十多人一齐爬上大石板,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当年的歌:“高高的大巴山,革命的歌声传四方……”;“天下的风光哪儿最美?林场的山啊林场的水……”;“红军的老家是通南巴,到处都开满了杜鹃花……”;“人人哪都说江南好,我说边疆赛江南……”我们一首接一首地唱,唱得随行的“知青后代”们哈哈大笑;唱得陪同我们的当地领导激动万分;唱得我们自己两泪潸潸……
林场歌声的回忆就是岁月的回忆、生命的回忆,是历史的回忆、理性的回忆。人的一生是短暂的,我们把自己生命的一段光阴留在了林场大石板,献给了通江唱歌乡,只带走了优美的歌声、动人的旋律和难忘的记忆,而这一切将陪伴着我们,直到永远!
韩子渝,男,当代作家,重庆长寿人,生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。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五年就读于重庆南开中学。后在四川省达县地区通江县、大竹县务农八年。曾在重庆第二师范学校、重庆师范大学学习。本科毕业,高级讲师。先后从事教育、教研、新闻、督学工作。有《图绘史记》、《近代爱国诗人诗作赏析》、《读古指南》、《童心看世界》等专著出版。另有《谈“转注”》等三十余篇文史论文发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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