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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白江南一尊酒,无人知是李龟年

来源:江南 时间:2024/10/10

正当暮春时候,湖边莺飞草长,杂花生树。又恰逢晴好天气,湖面水光潋滟,游船如织。画舫兰舟之上,尽有富贵人家,膏粱子弟,拥着红巾翠袖,轻歌曼舞,一派升平景象。

湖岸上却有一位中年文士,褐色长衫,黑角束带,正踽踽独行。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,面容清癯,颇见风霜,似乎这一湖春色与他并无干系,一副落落寡欢之态。

正当这时,离岸不远之处忽有一阵歌声传来。这歌声不同于画舫当中的莺歌燕舞,却是遒劲苍凉,直如老鱼跳波,瘦蛟腾空。

中年文士听得歌声,面色瞿然一振。竖耳听了一会,寻声望去,但见小舟之上,一位白发老者,正在拍板而歌。待得一曲唱毕,中年文士方朝老者遥遥招手道:“老丈有请了!可否移船过来,得聆数曲?”

老者闻言,即命舟工摇桨靠前。

中年文士撩袍上船,船家即摆上酒碟,无非是几尾鲜鱼,几样时新小菜。老者上前揖手道:“不知官人想听个什么曲儿?”递上一张锦色笺儿,让文士点曲。

文士道:“我适才听得老丈唱的是稼轩词,沉郁雄壮,颇合我意。就再来一首稼轩的《永遇乐》如何?”

老者道:“可是那首‘千古江山’?”

文士道:“正是。”听到“千古江山”几个字,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。

老者清了清嗓子开唱,只用檀板相和。声音苍劲雄浑,境界高远,阔大处如高山明月,精微处如针端毫末,顿挫转折之处,无不圆转如意。一曲唱罢,文士但觉意兴悲凉,沉浸其中,周身透彻,不由鼓掌叫绝。

老者施了一礼道:“官人谬赞,有扰清听。”

文士见其言行举止,涵养气度,料非常人,便问道:“敢问老丈高姓大名?”

老者道:“山野鄙人,有何名姓?”

文士笑道:“我看到这些檀板桐琴,都非俗物,老丈何必过谦?”

老者沉吟半晌,叹了口气道:“满湖歌舞,官人却愿意听我这哑嗓老喉,可见不是俗人。容禀:小老儿如今沦落山野,并非欺瞒;只是前朝之时,曾在宫廷,也算见惯凤阁龙楼、玉树琼枝。”

文士讶然道:“原来老丈竟是宫廷乐师,难怪音律一道,高明至此。”

老者道:“如今山河虽在,人事已非,所以这名字是再也休提啦,官人若爱听,小老儿再给你唱几曲。”

老者又唱了几首,多是稼轩放翁的词句,在满湖欢歌当中,犹显得沉郁悲凉。唱及“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江南游子。把吴钩看了,栏杆拍遍,无人会,登临意”时,文士一时手拍船舷,愤激悲慨,暗道:“及至稼轩、放翁,犹有半壁山河,可供登临揽胜,慷慨悲歌。如今我辈,举目江山,再无寸土。”

老者察言观色,已察文士的人品态度,心中也松了戒备之意。只听文士道:“若不嫌弃,可愿同饮几杯?”老者道了声“叨扰”,也不客气,理了下衣襟,坐上前来,端起酒杯。

其时已是傍晚时候,夕阳斜照,波光粼粼,半湖碧水染上一层金色。文士数杯酒下肚,熏熏然有了醉意,与老者聊得愈加开怀畅意。老者也颇有知音之感,时饮时唱,悠然自适。

老者又唱了一首“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”。文士叹道:“这首诗本来是讽南渡之后的朝廷。其实我在昔年,又何尝不是痛恨朝政腐败,奸人当道,只图一时享乐,却不顾外敌当前,苍生离乱。当时甚至恨不得,这临安城内的雕梁画栋,锦绣河山,有一天毁了也不足惜。”他喝了一口酒,眼眸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水,却又自嘲似的呵呵一笑道:“可有一天它真的毁了,到如今,却又分外怀念,那山外青山,楼外高楼……”

老者道:“何尝不是如此。龙颜圣驾前曾唱过,公侯将相家多去过,如今遨游在这山野之间,回想前生,也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。”

一壶酒又尽了,文士让船家又续上一壶,斟满两杯,敬老者道:“昔年杭州城内,或许也曾听过老丈的歌声,今日江海相逢,也算是故人了。”

老者笑道:“昔日东坡居士说‘休对故人说故国’,官人今日可是犯忌了。”

文士举杯一饮而尽,道:“咱们今日这相逢,好如昔年杜少陵江南逢李龟年。”

老者叹道:“小老儿固不能跟李龟年相比,而今日这情形,也更不如当年了。”

文士闻言不由长长一叹,是啊,当今是什么时候了?当今已经是大元至元年间了。绵延三百多年的大宋,泱泱文物,煌煌辞章,早在数年前崖山一役后,灰飞烟灭……李龟年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,逢良辰盛景歌之,坐中为之掩泣,尚只是怀念开元天宝间的盛世不再,毕竟大唐尚存。而如今,蒙古人已经席卷天下,故国安在?

念及于此,文士心中大恸,眼角滑落两行浊泪。

歌饮之间,不觉天色已暮。文士已经醉意朦胧,站起身来,道:“老丈这里可有纸笔?”

老者呈了纸笔上来,文士蘸了浓墨,信笔挥毫:

牡丹红豆艳春天,

檀板朱丝锦色笺。

头白江南一尊酒,

无人知是李龟年。

老者凑过一看,落款却是:戴表元。

老者一惊,躬身行礼道:“原来是戴先生。戴先生文章大家,小老儿虽是优伶中人,也有耳闻,不想隐居在此。今日得见,幸何如之。”

戴表元道:“些须虚名,何足挂齿。这首诗,就送给老丈补壁吧。天色已晚,就此别过。”

戴表元离船上岸的时候,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。不一时,明月升空,银辉遍地。戴表元走了一阵,酒涌上来,趴到湖边掬了一捧水浇在面上,清醒酒意。他想,或许不需回去了,该找一艘小船,就在湖上飘荡一夜,感受一番“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”的意境?

只是这轻舟,又怎么承受得住这番沉重的故国之思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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