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张存
纯瑜告诉我,贺师母会来镇海。
远别重逢,我有满肚子的话,想对她说。能不开心?!
在纪念贺友直先生周年重要的日子,贺师母怎能缺席!她将带着贺老的灵魂——画作,回家。
有趣的灵魂,伴乡音。
往年,贺老同师母到镇海,走走,看看,会会老朋友,讲讲知心话,喝喝小老酒,吃吃家乡菜,笑声朗朗,温馨满室。年,贺老去世,贺师母再也没来过。相濡以沫几十年,一别就是永远,心里的失落,无处安放。贺老一走,将所有的温情,带走了,留下了回忆。她想贺老的日常,想曾经的苦乐年华,想家乡的和贺老相关的一切,这些都已在梦中。我们也想贺老,想他的小人书,带给我们的童年,诸多的欢乐,想他率真的语言,招牌式的笑容,和他与生俱来的魅力。他是我们心中鲜活的记忆。
前些年,我临习书法,特別喜欢写杜甫的一首诗——《江南逢李龟年》: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而今想起,又是别样的心境。
桂花落,银杏黄,稻穗低垂,碧波涟漪,山间明月,江上清风,那是江南最美的季节。贺老该是要笑了。他喝老酒,赏美景,画上几笔,悠然自得,浑然天成。识得人间美,意趣画中品。那是贺老留在人世间的恋情,日久弥香。
11月21日,是贺老的生日。那天,格外晴朗。冬日的暖阳中,唤醒多少的记忆。我们相约,与贺老有趣的灵魂对话。
我,站在宁波帮博物馆门口。一眼,就望见海报上熟悉的身影——我走近些,再走近些,眼睛顿时湿润——贺老,想您了!
时光回转到年11月1日。那是我和贺老夫妇初见的曰子,印在脑海里,生了根,此生难忘。
此前,得到毛炳全先生提醒,备了礼物:一张刊有《酒·画·贺友直》的报纸和贺老画作剪报册。我的这篇文稿,意外得奖,欣喜之情,无以言表。我和贺老夫妇分享喜悦。贺老在剪报扉页题字——所写所画,不堪入目。贺友直如是说。字里行间,有着虚怀若谷的情怀。感慨万千。
转身时,见一辆大巴车,缓缓驶入,停下。门打开了,贺师母从车上走下来。一头银发,满面春风。欢喜心,油然而生。
我迎上去,挽住她的手臂,叫声:贺师母。她认出我来,点头说:你也来了。声音传入耳,倍感亲切。
鲐背之年的贺师母,耳聪目明,思维清晰,一口宁波话,石骨铁硬。健朗的身体,与四年前,一般无二。年立冬,我去上海巨鹿路贺宅,拜访贺师母。她从灶披间出来,手上戴着袖套。
“贺师母,我从镇海过来,忙忙您(宁波话,即看望你)。身体好吗?”我说。
“侬看,我好吗?”她手一摊,腰一挺,打趣道。
“镇海去走走,老朋友都念叨您。”我说。
“我是想去,一个人,囡儿不放心。代我忙忙。”她说。
我们在贺宅聊着家常,当然也说到贺老。
“贺友直走得太快了。不过也是福气。”她说。悲喜交集。
这些都历历在目,一晃,四年过去了。疫情开始,我就没再去过上海。就此,断了联系。
这次,远别重逢,我将贺师母的手,握住,暖意如咋,直抵心尖。
我俩移步,到休息室的沙发,落座。我拿出带去的《来日方长》,说:贺师母,这本书送你,留个纪念。她接过书,连说:这个好,这个好,这个好。我在心里直乐。其实,我的文字才不堪入目呢。
那天,有很多记者来釆访。我只是来聊天的人。
这天,我为贺师母拍了好多照片,她说得最多的两个字,就是谢谢。真心实意的谢谢。朋友看贺师母的照片说,老人家的心里,住着一位少女。
开幕式时,我坐在后面,看银屏上播放的贺老短片。从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、壮年一直到老年。他笔下的画,都有着故乡的味道。偌大的会场,挤满了人,却鸦雀无声,沉浸在这熟悉的味道中。想起当年,贺老在天一讲堂,他在台上讲,我们在下面听,也是如此安静。台下的贺师母,眼睛一直看着他,微微笑着,神情中有着浓浓的爱。上乘的姻缘,夫妻的典范,看得我心生艳羡。
等我回过神来,只见贺师母上台了。她落落大方地站到话筒前,说:要是贺友直在天上,看到这么多人,来纪念他,也是会很开心的。我替他说声谢谢。掌声四起。听贺师母讲话,就如同吃水磨的年糕和烫嘴的汤圆,又软又糯又香,舒畅熨帖,回味无穷。
观展时,每到一幅贺老的相片前,贺师母总会念叨:这是在中央美院,这是在法国,这是在家里喝老酒,这是刚画完画……她的眼神,停留片刻,似乎在与贺老对话,诉说着深深的思念。我请小珠姐签名时,她眼珠向上翻,说:老爹的展览,我哪敢造次,不签。这神色语气,简直和贺老一模一样,不禁莞尔。贺老曾说,我又不是开布店的!捧腹大笑之后,那种敬畏之情,便油然而生。
贺师母叫来徐纯中老师,说他是贺友直在中央美院的得意门生。徐老师说,贺先生是我恩师,此生难忘。声音很轻,象一个害羞的孩子。我碰到高大的桑麟康老师。桑老师也是宁波人,说起贺老,满怀深情,他是贺老线描画的追随者,造诣很深。王正均老师也来了,这是我熟悉的版画家,平易近人。这次他的殷夫版画连环画作品参展。艺术使人年轻。我在展厅转了一圈,带去的素描本,派上大用场。查家伍、胡博综、俞晓夫、杨宏富、徐纯中、桑麟康、李晨、王正均等画家,都留名纪念,又一次托了贺老的福。意外惊喜。
贺老的作品,放在大厅正中的位置。这是《我来自民间》《贺友直自说自画》的原稿。画和文,放在一个框里,有了画外音的独特效果。贺老的字,方中带圆,自成一格,很耐看。他的文字,简朴,他的面,简洁,烟火气中有大格局,趣意盎然,百看不厌。他下最笨的功夫画画,成了几代人追捧的,最好的精神食粮。这是对他一生最完美的注脚。
这次,纪念贺友直诞辰周年、中国连环画邀请展,在镇海举办,印证了贺老的人格魅力和艺术成就。镇海出过张雪父、华三川、邵克萍、沈尧尹、王亦秋等名家,他们是镇海的骄傲。全国许多连环画家,邀请来镇海参展,他们是为纪念贺老而来,为艺术而来,为镇海的未来而来。若干年后,镇海将有一座连环画主题美术馆,这将是艺术家们的后花园,是镇海之福。
贺师母再次回到休息室,我也跟过去。周晓芳女士也在那里。她与贺师母多年未见,这次也是特意过来。老姐妹见面,分处亲热,聊不完的话。我在一旁,续茶。
“晓芳,你也老了。”贺师母拉着她的手说。
“我也七十多了,都不敢照镜子。”她笑着回。
“我俩一起买的羊毛衫,现在还在穿,蛮出格(漂亮)的。”
“我也放着,舍不得丢掉。黑底红领,颜色大方,不会过时。”
……
两位老姐妹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和艺术无关的事,言语中透着脉脉温情。
想起贺老曾说过的一件事。有天,他和师母闹矛盾,看看师母快回来了,连忙拿起干拖把拖地。等师母进家门,看到这一幕,扑嗤一笑,问题解决了。多可爱的老头,狡猾的老头。就是一只老猢狸。他说“家是不会放弃你的”这个画面,就是来自那件事的灵感。艺术来自民间。贺师母功不可抹。贺老晚年的风俗画,那么接地气,喜闻乐见的画面传递着寻常中的美。他对生活有多爱,就有多少美好的画面。他说他来自民间,却令世人瞩目。他将画作全部捐给国家,他说,这才是最好的归宿。通透率真充满智慧的贺老,将自己的人生,活成了传奇。
白瓷杯配菊米,纯净芬芳,大俗大雅,如贺老的画,相见欢。
我见到一本《百年友直——贺友直先生纪念文集》的书,很厚实,沉甸甸的。书中是贺老的妻子、同事、朋友、晚辈的纪念文字,深真意切。贺老该是受得起这分敬意——价值自在人心。封面,是贺老的画,他站在中间: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知足常乐。那是他一生的为人宗旨,恰如其分。
贺老用一支笔、一张纸,养活了一家七口人,他自己一杯酒,自得其乐,做自己喜欢的事。
贺师母一双手,一桌菜,相依相偎,到白头。她的眼中,全是贺老。一直都在,从未离开。
贺老虽然不在了,他的画却扎根在土地上,枝繁叶茂,熠熠生辉。画是贺老的灵魂,贺师母带着贺老的灵魂,回家。
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见到贺师母,见到贺老的画,心满意足。灵魂伴乡音,贺老的总里,有石骨铁硬的宁波味道。贺老听到菜场的叫卖声,语气哽咽。我听到他的声音,泪落双颊。他将《画说宁波》留在了家乡,那是他的根。灵魂不灭。
我眼望着贺师母的背景,道一声:珍重。来日方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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