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3/绿水环绕的“不系舟”，窗户向上翻开，远看如振翅而飞
从前乾隆皇帝下江南，羡慕江南园林的精致玲珑，回京大兴土木，造出一串亭台楼阁、连廊店肆。但江南园林的灵魂，不在华贵，而在“雅趣”，虽掷金千万，也模仿不来。初春时节，我们踏查上海南翔古镇，到古猗园与檀园赏春。那里有一种优雅，一种野趣，一种“万物与我共生”的欣悦。
逸野
明清时期的南翔，是嘉定的一片富庶之地。河道纵横交织，舟船商贾出没，有买有卖，你来我往，所谓“江南好风日”，大致如此。古猗园建在南翔古镇边，旧时叫做“猗园”，为明万历年间河南通判闵士籍修建。园子的设计师尤其好竹，“猗园”之名，即取自《诗经》“绿竹猗猗”。当然，旧时泊舟行路至此，不可随意入园观赏，只见庭院深深。
古猗园是旧时文人墨客云集之地，往来无白丁。如今，王孙贵族已逝，此地变身市民公园，吹拉弹唱皆有之。古猗园春景留给黎民百姓，也算是今世的幸运。春日访园，行走于曲径之间，不必由地图导路，大可随一路春水、一路缤纷，循水、循香而去。
中国士大夫的雅趣，带有一种“自由散漫”的派头。从古猗园老大门边的厅堂，就可见得昔日园主人的“自由散漫”。对一座园子来说，厅堂至关紧要，是“奠一园之势”的地方。从厅堂里的匾额、楹联得以看出，这座主厅曾经高朋满座，来者大多是江南地区名流。即便如此，厅堂并没有取个一本正经的名字，而称之为“逸野堂”（图1）——不谈身份、只谈人间的趣味。堂前楹联道出主人的情致：“古木葱茏飞鸟止，涟漪荡漾任鱼游。”
图1/逸野堂，园主接待宾客的场所。匾额上“逸野堂”三字由书法家唐云所写
门外景色就如这名字、对联一样，大有野趣。逸野堂前栽了两棵古盘槐，虬枝蜷曲，盘根错节。厅堂周遭似被原始森林环绕——古盘槐之外，还有“五老峰”“小云兜”和“桂花林”。从逸野堂出发，能历经一番“丛林探幽”，经小云兜穿谷向南，春景不期而至：一座三面依水的鸢飞鱼跃轩。或从五老峰处，沿绸带一般的连廊蜿蜒而去，路逢“柳带轩”，供游人歇脚。柳带轩旁的河道里，一对黑天鹅（图2）于河畔戏水。路人驻足对天鹅道：“嗨，天气好，出来玩啦。”天鹅翘首望路人，扑腾翅膀，鸣叫两声，似是同人对语。
明末清初，古猗园的春日最热闹，世人熟知的“嘉定四君子”唐时升、程嘉燧、娄坚和李流芳常在此地露面，著名的吴门书画家们也常到这里串门。逸野堂正堂上方，有董其昌所题匾额“华岩墨海”，由这四字可见当时的文人在此交游、应酬的盛况。
流水
古猗园赏春有几处线索，一处线索是“水”，园子的工匠常常依山傍水做文章。古猗园景致之胜，最数“戏鹅池”。沿连廊行至戏鹅池边，见到“不系舟”（图3）。“不系舟”这一典故，本出自《庄子》“巧者劳而知者忧，无能者无所求，饱食而敖游，泛若不系之舟，虚而敖游者也”，到戏鹅池边才知，原来“不系舟”是一座停在水面上的石舫船。石舫船无法载人四处游历，却是一种象征：它载着主人的想象，自在遨游。
图2/柳带轩旁的一对黑天鹅
古代游子旅居在外，想到江南时，脑袋里闪过几个画面——“春水碧连天，画船听雨眠，垆边人似月，皓腕凝霜雪”。连廊亭阁之间的这一景致，就是这般恍若梦中的江南春景：船舫镂空，窗户向上翻开，从船外看，翩然如振翅而飞。窗边景色正如楹联上所写：“十分春水双檐影，百叶莲花七里香。”船内听得风声雨声，竹叶涟漪。春水连绵，载小船“航行”。石船始终在动：季节在流变，水声绵延。谁说这是一座不动的石船，真是一座无所羁绊的“不系舟”。
图4/月形门洞，向内望去，可见向上延伸的石阶
船舫对面有一座水榭楼台，叫做“浮筠阁”。阁如其名，恰似一片竹叶，漂浮在水面之上。由浮筠阁向北望，见“不系舟”泊于戏鹅池中；向南望，则见一处月形门洞（图4），月门框入一景——门洞纳入山与石，石阶攀援向上，意味无穷。阁东面倚栏，栏外有河，河上有桥，桥上有树。你在桥边看风景，看风景的人在对面看你。镂空的窗花，好似江南春色的画框，画框里的画朝夕变化，水流昼夜不停，人在画框里，随四季流变。
暗香
图5/古猗园内盛开的梅花
除春水之外，赏春的另一处线索是园内的草木。古人偏爱梅兰竹菊“四君子”，众花之中，旧主尤其偏好梅花。我到古猗园时，正是初春赏梅时节，途中梅花盛开（图5）。清朝猗园翻修后，园子的南面新建一处宅院，叫做“梅花厅”，清代沈元禄在《古猗园记》中记载此处“栋宇基址皆肖梅花”。梅花厅是“岁寒三友”的居所：前院梅花开，辟梅、游龙、宫粉、玉蝶、绿萼、朱砂；门前一株松柏，竹林轻掩；门楣之上，凿了一盆兰花石雕。后院一道月形门，门上书“暗香”二字。踏入“暗香”门，阳春三月，满园梅花。梅花悬满枝头，花间吐蕊，蜂蝶翩翩，在园中飞舞。置身梅花厅中，恍若置身花丛之间——镂空的、凿着梅花纹样的窗户，被扑上一层淡淡的粉彩。
图6/“不可无竹”居，居所前“绿竹猗猗”
园林向东另辟数十亩竹园，名为“青清园”，月门之下，洞开一处竹林幽境。这是一处宽阔的园林，园中植佛肚竹、紫竹、龟甲竹、方竹、凤尾竹。小孩子躲在山石间捉迷藏。竹林深处有小石潭，潭中有鱼，皆若空游无所依。竹林之中有一处“不可无竹”居（图6），居所前栽山茶花。这里的三月，山竹苍翠，绿荫绵延。等到四月，花朵盛绽时，又将是另一番胜景。
今朝好风日
古猗园经历过几次翻修。明清之际，古猗园主人是位大才子，叫做李宜之。据嘉定县志记载，李宜之“长富异才，博古通今”，时人称他“一过成诵”“落笔惊人”。可惜这位才子晚景凄寒，家仆响应江南奴仆索契暴动，李宜之在南厅书房被杀害。之后，园林几度易主，几经翻修。
图7/南翔老街一景
也许是一代代园子的主人，都意识到生之将逝，命如浮萍，将正厅起名“逸野”，将水榭起名“浮筠”，而内心所想，却并不在“野”。梅花厅檐牙高啄，是似鸢飞戾天一般的抱负。园内龟山湖畔还有一座假山，山上小亭唤作“翔云阁”，翘檐叠嶂，像白鹤展翅。
图8/檀园内的琴书轩
走出古猗园大门，到南翔老街（图7）的另一头，可拜访另一位文人的宅院，园主人是李宜之的叔叔李流芳。穿过店肆林立的南翔老街，就到了李流芳的居所——檀园（图8）。曾经的檀园不过三亩地，园中亭台、水榭、船舫，与古猗园有相似之处。园中一座假山，山上立亭子，名“招隐亭”。一道长廊，蜿蜒循假山而上，又随山形绵延到后院。画船亭台，亦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处。文人曾作诗记载春日相聚，使人心向往之；而诗中道出的世事多变，又使人唏嘘：吾乡四先生，程李娄与唐。阅世未百年,遗迹多苍茫。惟有唐翁居，犹在北郭旁。今朝好风日，邻曲春酒香。招呼共娱乐，醉步校猎场。（张鹏翀，《过叔达先生旧居》）李流芳才高八斗，心存大志，奈何时运不济，平日作画、吟诗作文、舞琴弄曲。他将自己舞文弄墨的后园，称作“慎娱园”——人生的春日当然有福可享，但人不可贪恋于此；话说回来，人年轻时总有抱负，即使无从实现，并不妨碍享受人间乐趣，有这种心态，才得以江南风日好。借用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话：这种“儒道互补”的真髓，即“不在乎”；这种不在乎，是无法被征服的。
文?图｜严柳晴
本文刊载于《典藏·读天下·古美术》年4月号。原标题为“江南好风日，赏春须散漫——上海南翔古猗园与檀园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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